墨远忽然睁开眼，那双向来温和宽容的眼布满风霜衰老之色，他看向自己的儿子，似有浑浊泪花，身子却没有动弹。
墨云城极力掩下心里的痛楚，上前唤道：“爹，娘。”
父母年迈，本该富贵安乐的颐养天年，没想到却遭此大难，成为人人唾弃的囚徒罪犯，而他身为人子，却莫名其妙逃过这一劫，不能与家族共分担共承受，这种滋味，就好比躺在油锅火堆里苟且偷生，虽活着，却生不如死。
赵氏扶着他的手，一时百感交集，对于这个儿子，她是挖心挖肝的对他好，从襁褓里像病恹恹小猫似的那么一大点，转眼就长成身高八尺的好儿郎了，本以为能一家和和美美的，没想到天不随人愿，他既已成为墨家子孙，将来必定孤独无依，尝尽冷暖，也不知对于他来说到底是福是祸。
“娘，您快别哭了，今天儿子将未来的儿媳妇带来给您二老看了。”
赵氏早就注意到了他身旁站着个娇小纤细的少女，忙擦擦眼泪，上前抓住辣小小的双手，亲切的打量着，“好孩子，都说患难见真情，这个时候你能陪在云城身边，当是情真意切，令我感动。”
辣小小微垂螓首，淡敛蛾眉，当真是姿态清举，气质聘婷，“夫人谬赞，墨公子帮了我许多，我也只是做了我该做的而已。”
赵氏越看越满意，问道：“你是哪家的姑娘？我怎么这么眼生？”
辣小小心中一紧，还是如实答道：“我爹是上河村的辣大江，之前和墨家定了娃娃亲的那个女子就是我的堂姐辣玉花。”
赵氏静默半晌，这才想起老辣家的大儿媳妇朱氏是个性格腼腆，长相娟秀的热心人，眼前这姑娘的眉眼确与朱氏有几分相似，她也曾多次见过辣玉花和王氏，那王氏体态臃肿，下作市侩，辣玉花倒是有几分姿色，不过总有些心术不正的模样，看着令人不喜。
以前她听说老辣家这个小孙女木讷蠢笨，和半个傻子差不多，今日一见才知原来竟这般懂事知礼，清秀敏慧，这样一比，辣玉花简直是上不得台面的泥猪癞狗了。
赵氏拍拍她的手，顺势将仅剩的翠玉镯子脱戴到她腕上，“这是我们墨家祖传的镯子，成亲那日由婆婆给媳妇戴好，我和老爷怕是看不到你们成亲了，现在给了你也算了结我一桩心事。”
辣小小正要褪掉，被她牢牢按住了手，赵氏慈爱温和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转，“我原就觉得你堂姐辣玉花不是城儿的良配，只是这场亲事定了多年，我们墨家不能做言而无信之人，也不好更毁，现在好了，她要悔婚，我们也无话可说。好孩子，我看的出来，城儿是真心喜欢你，这么多年了，我还从未看到过他正儿八经的瞧别的姑娘一眼，但咱们娘俩说话的时候啊，那小子的眼睛就像是黏你身上了，狗皮膏药似的。”
狗皮膏药？可真是亲娘，辣小小扑哧一声笑了。
赵氏也跟着笑，只是笑着笑着眼底便泛起了泪花，她如释重负的叹息道：“有你陪着城儿，我和老爷也能放心的走了。”
辣小小看着这个四十出头的妇人，她温婉和气，秀丽庄重，前半生大概在养尊处优中度过，身上却没有半点娇奢挑剔之气，就算身处如此囹圄绝境，也自有一种安定认命，这样的女人应该是在大宅里寿终正寝的。
连她这个初次相见的陌生人都会为他们的命运感到难过可悲，更何况是身为亲生儿子的墨云城？
辣小小想到他说的那句话，生死离别苦，众生皆苦。
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呢。
苏哲看到牢房里的气氛霎时压抑下来，他忍着鼻尖的酸气大剌剌拍了墨云城肩膀一巴掌，“还愣着干什么？你不是有话要问干爹干娘吗？”
墨云城上前几步，一身白衣立在阴暗狭小的牢房里，有着如和田润玉般脉脉流淌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光华，他一撩袍角，正正朝墨远跪下，神态坚决，“爹，你曾说墨家遭此大劫乃命途使然，天意为之，告诫我不必再做无畏抵抗，待此事已了务必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，安稳度日，可其中疑点重重，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们含冤而死，我还是决定要追查下去。”
墨远陡然暴喝道：“逆子！我说了不许追查就不许追查！我医术不精，合该受此惩罚！”
墨云城笔直跪立，眼中坚定并未被他此时的怒火吓退半分，反而如一股越山跨河的激流，不留退路的冲撞，“请恕孩儿不能听命。”
墨远气极了，随手捞了桌子上的素瓷茶杯扔掷过去，墨云城不躲不避，挺如傲松，生生受了，那茶杯落到他胸前，茶水淅淅沥沥溽湿一片。
辣小小站在他身后，将两手轻轻捏紧。
赵氏心疼的扑过去，垂泪拉他起来，“城儿，爹娘这一案是由刑部侍郎亲自批下的，已经定案月余，不可能翻供了，你不要再徒劳奔波了。”
墨连城像是陷进地里的磐石，半丝也不动，他眼中锋芒盛放，固执的盯着墨远，“我也是墨家人，墨家上下流放的流放，处死的处死，为何单单只有我平安无事？”
墨远袖下的手指不可控制的一颤，他面上的异样情绪如掉入水面的小石子，荡出细小纹涟，很快消失不见。
墨连城道：“爹医术超群，在红叶镇一手创立百草堂，为何只做卖药生意，从不问诊病人，既不问诊病人，那为何又要亲自开清肌玉容丸给远在京城的贵人？那贵人既是爹故友之女，爹必将十二分小心用药，怎么会铸成使贵人滑胎再难生育的大错？”
墨远哑然，脸色灰颓萎靡。
墨连城声声掷地，势如霜冷雪寒，侵肌入骨，“我看爹的样子，好像早就已经猜到谁是幕后真凶了，那真凶和墨家究竟有何渊源，竟能让爹甘愿白白蒙冤赴死？”
在一连串的质问声中，墨远脸上表情如碎裂的冰面，渐渐分崩离析。
赵氏脸色苍白如纸，弱身道：“城儿，其实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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